如果沒有大鋼的話,林靜也許真的會被自己餓死了。
大鋼的大名叫李成鋼,林家的鄰居,在小的時候,大鋼也是嘲笑和捉弄林家孩子的主力軍之一,并且比別人更加勇猛,這使得林靜一想起小時候的大鋼就充滿了惱怒和不屑。可是那時的大鋼卻并沒有怎么注意林靜,在他的眼里,林家的這六個孩子都一樣,沒什么區別。大家漸漸長大,各自走上了不同的道路。林靜接著上學,而大鋼連初中都沒有上,他們家里覺得大鋼不是上學的料,上也沒用,正好大鋼的舅舅在某個工廠當車間主任,就讓大鋼去當了青工。如果大鋼這一天不是恰巧送東西經過學校,不是恰巧突然被學校引發了某種情緒停下自行車多望一眼,也許林靜和大鋼的生活永遠不會有交叉,然而,大鋼多望的這一眼,徹底改變了他和林靜的人生。
大鋼這多余的一眼,正好看見林靜在流淚。
大鋼問林靜怎么了?林靜死也不說。大鋼覺得很奇怪,想要走,卻又實在覺得林靜哭得太可憐。他想了很多種辦法,也問不出林靜到底為什么哭,后來大鋼實在沒辦法了,站起來想走,林靜突然望到了大鋼自行車旁剛買的饅頭,林靜攔住大鋼,說,給我個饅頭,我讓你摸我一下。
大鋼楞了,看了林靜半天,笑了,我請你吃頓飯吧。
大鋼請林靜去了一家小飯館,看著林靜狼吞虎咽,大鋼才知道林靜已經餓了好幾天了。或許是柔弱的林靜在某點上突然觸動了大鋼的英雄情懷,大鋼說,別挨餓了,你以后的飯,我負責!
林靜看看大鋼,我不能白吃你的。
大鋼臉紅了,那個……摸什么的……就算了。
林靜也臉紅了,我會有我的辦法。
于是,后來的幾天,大鋼天天給林靜拿吃的東西,而林靜幫著大鋼幫他的宿舍收拾得干干凈凈,洗了他所有的衣服,幫大鋼將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條,大鋼后來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
林靜以為幺嬸不知道她所做的一切,但其實幺嬸無時無刻不在注意她吃上飯沒有,說是氣話,幺嬸怎么可能讓自己的孩子餓死呢。林靜每次到大鋼的家里,幺嬸都會在后面默默地盯著,怕林靜會被大鋼占了便宜。雖然林靜視幺嬸為仇敵,但幺嬸心里,老五還是至親的女兒啊!
而幺嬸也在憂慮,雖然婆婆留下了一筆錢,最近的日子不會太難熬,但是畢竟林繁的工資沒有了,這樣下去,就是坐吃山空。這些事情,也被林盛看在眼里,林盛知道,大哥的被開除是和自己有關系的,所以他得想辦法彌補這個家。林盛做了個一個幺嬸看來極其可怕的決定,林盛拿了家里所有的錢,而悄悄地跑了,留下一封信,說要把家里的未來給賺回來。
家里的未來不知道林盛能不能賺回來,可是現在又怎么辦?家里的錢一下就又不夠用了,幺嬸沒辦法,只能決定,幺叔的酒不再買了,現在存的能喝多久就喝多久,不管他怎么上癮,酒喝完就斷了。而林繁已經大了,必須自己養活自己。其他人的飯,幺嬸再自己想辦法。
林繁開始真找不到飯吃,餓得兩眼發藍,但是幺嬸就是狠著心不給他吃飯。于是林繁真的餓急了,他沒辦法,四處找工作,卻因為他偷竊廠里配件的事情盡人皆知,沒有人敢錄用他。林繁幾乎快餓昏了,他看到有收破爛的,迷迷糊糊地問人家,干這個能有飯吃嗎?收破爛的老頭看了林繁一眼,填飽肚子沒問題。于是,林繁就成了一個收破爛的。
幺嬸有時實在沒辦法給家里弄飯了,就想起林盛,對這個孩子,真是又氣又恨,也不知道他現在在做什么?
林盛這一趟走得真遠。他是在修理電器鋪中認識了一個叫劉衛東的人,他和劉衛東一起,去海南倒走私錄像機了。
劉衛東也從來沒去過海南,他只是有一個當年的同學在海南,據說可以弄到走私的錄像機,又有人愿意出錢買,于是讓劉衛東幫著買了運回來。他心里癢癢地想去,但是總想找個跟班,找個幫手,有林盛跟他在一起,雖然是個小孩,劉衛東也鼓起勇氣來,要走這么一趟,走成的話,賺筆大錢,走不成的話,大不了就傾家蕩產扔在那兒了!
劉衛東和林盛坐了兩天兩夜的火車,又轉乘船到了海南。這幾天幾夜里,劉衛東和林盛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更別提睡覺了,一直把裝錢的包死死地抱在懷里,看誰都像來偷他們錢的人。就算林盛暈船吐得亂七八糟的時候,他的手還是一直沒離開裝錢的包。總算,一路上有驚無險,到了海南。
到了海南,見到了劉衛東的同學,但是連吃了幾天飯,同學都壓根沒提走私錄象機的事,就讓他們多看看海南的風光,劉衛東開始有點著急了,又不是來旅游的,林盛提醒劉衛東,他的這個同學是不是想要錢啊。
錢用到了,同學立即痛快地答應,今天晚上,就去提貨!
在夜里,同學弄了輛車,載著還是緊緊抱著錢的劉衛東和林盛,越開越遠,越開越偏,一直開到了偏遠的海灘上。劉衛東和林盛有點害怕,但司機卻像對一切駕輕就熟般,問開到“汽車攤”還是“電視灘”?同學說,去“電視灘”。
到了海灘,海灘上空無一物,劉衛東和林盛想像中的如山般堆積很高的錄像機根本看不見。這時,來了賣貨的人,問劉衛東和林盛要多少臺。三十臺,劉衛東語音有些顫抖地答應。賣貨的人一努嘴,挖吧!
那個人的手下在海灘上挖了起來,挖了一個深深的大洞,劉衛東和林盛完全不知道他們在做什么,難道是想把他們倆活埋了?隨著越挖越深,賣貨的人跳過來,看了一眼,說差不多了,小心點兒吧。再挖下去幾锨,露出了裝著錄像機的集裝箱,賣貨人說,拿錢吧,點三十臺,拿走!
終于賣到了錄像機,劉衛東和林盛雇了一輛車,把貨往回拉。他們在集裝箱外裝了半車的爛菠蘿,假裝是運水果的。賣貨的人保證,在廣州境內,他可保他們的安全,出了廣州,就看他們自己的本事了。
劉衛東雇了個司機,和司機輪換著開車往回趕,林盛則負責盯著別有人上車偷扒他們的貨。他們已經好幾天沒有睡好覺了,但林盛想盡一切辦法,不能讓自己睡著,死死地盯著卡車上的箱子。
開了一段路,司機突然喊,不好,快加速!
劉衛東望向前方,他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他們遇見了車匪路霸,前面有一些人搬著木頭,在設路障攔他們的車,好在路障還沒有完全搭成,劉衛東拼命踩油門,車沖破了攔擋的木頭,向前沖,那些攔路的人一邊罵著,一邊想法攔他們的車,還有人扒著車想爬上來,林盛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勇氣,抄起一根棍子,順車窗狠狠地砸在那個人的腦袋上,那個人摔在了車輪下,軋過身體的聲音,一聲慘叫!
總算是開出去了,劉衛東和林盛互相望望,兩個人都被嚇傻了。劉衛東問林盛,你打的那個人……不會被我軋死了吧?
我不知道!林盛放聲大哭。
幺叔覺得他的日子馬上就要到盡頭了,因為他從幺嬸宣布不再買酒后,就一點一點想法省著喝酒,每次只喝一杯的一小點兒,實在煞不住癮,就再喝一小點兒,甚至用酒沾濕了嘴唇,一點點舔著往下咽,但就是這么個喝法,幺叔的存酒也終于喝到了底了。
幺叔求幺嬸,幺嬸卻不為所動,她定下來的事情,就必須要執行,一直到家里有錢的那一天為止。
幺叔望著空的酒瓶子,里面用水都涮過好多次,再沒有一點酒味了,幺叔把酒瓶子拿起來,向門口走去,想扔掉這個已經完全沒用的瓶子,又不舍得。這時,一個袋子放到了幺叔面前,打開口,里面全都是酒,林盛回來了!他對幺叔說,爸,我給您帶酒回來了!
幺嬸幾乎是目瞪口呆地看著林盛把一臺臺錄像機從車上卸下來,放在家門口,林盛跟劉衛東揮手告別,劉衛東開車帶著他的錄像機走了。本來這次歷險,劉衛東說好要給林盛一筆錢的,但是林盛沒有要,而讓劉衛東把要給他的錢折成了兩臺錄像機,再加上他從家里偷的錢,林盛一共買下了四臺錄像機!
林盛向幺嬸怯怯地笑笑,想向幺嬸解釋。幺嬸不容分說,打斷了林盛的話,不管是偷來的還是搶來的,先搬進家里再說,不管林盛在外面殺了人還是放了火,先回家再說。
夜里,林盛告訴幺嬸,這四臺走私的錄像機可以賺錢,幺嬸根本不相信,林盛能怎么把它賣出去呢?林盛自有他的辦法。
林盛找了一家修電器的,跟他說借他的店鋪放錄像機,天天對著街放,而林盛就守在錄像機的旁邊,有人上來看,就貼到身邊去說價。
晚上,林盛也不敢離開他的寶貝錄像機,守在電器鋪里。他剛關上店門,就有人敲門,林盛嚇了一跳,戰戰兢兢地打開門,卻是幺叔拿著鋪蓋來了。幺叔自顧自地鋪好鋪蓋,坐在上面,點了一根煙,對林盛說,你媽讓我過來替你的,你回家睡覺去,明早來接我。
林盛點點頭,走了出去,當他回身合上店門時,看到幺叔坐在床上吸煙的樣子,眼睛里不禁熱了一下。
林盛的錄像機居然很順利就賣出去了,大賺了一筆,林盛只是在可惜本錢不足夠,否則能賺得更多。
幺嬸本來想好好懲治林盛一頓的,也讓他知道一下厲害。但是林盛把一疊點好的錢,放到了幺嬸手里,對幺嬸說,林盛拿回的這些錢,千萬別被家里其他人知道,就說林盛這次出去賠了,賠得血本無歸,想辦法把錢都攢起來,攢到作為本錢再開個商店,一家人的生活也有個著落。面對著如此明白和精明的林盛,幺嬸竟說不出什么了,對于這么精明的孩子,幺嬸原本準備好的話,說出來也沒有用了,幺嬸知道,老四這個孩子,已經不是她能控制的了。她對林盛隱隱覺得有一點不安,但也實在說不清楚。于是就從這時起,幺嬸下決心,不能讓老四以后離開自己的身邊。
林盛賺回的錢幾乎都交給了幺嬸,說是幾乎,是因為他還自己留下了一點,他想買一個最好的禮物,送給許穎潔。
許穎潔是林盛的同學,也是林盛從小到大喜歡的女孩。小時候,有一次許穎潔拉了林盛的手,林盛真的好幾天都不舍得洗手。林盛覺得,這個世界上有兩個林盛,在別人面前的林盛,和在許穎潔面前的林盛。在別人面前的林盛,無論內怎么邋遢怎么臟亂都不在乎,而只要一出現在許穎潔的面前,就馬上變成一副干凈整潔的好孩子模樣,他的襯衫都是整整齊齊地疊在枕頭下面,只有見許穎潔的時候才穿。在別人面前的林盛可以肆無忌憚地說謊話撒潑耍賴,敢把棍子敲在搶車的車匪頭上,但在許穎潔的面前,他就變得笨拙,詞不達意。他和許穎潔的感情,是那樣的真摯、單純、純潔而沒有雜質。
為了許穎潔,在一群孩子玩抬花轎的時候,林盛總是想辦法掏出他偷來的東西,買通那些孩子,不僅讓他跟著玩,并讓他做許穎潔的新郎官,這對林盛來說不是游戲,而像是某種神圣的儀式。在朦朧詩盛行的年代,林盛也跟著詩本學著寫朦朧詩,雖然總讓許穎潔看得哈哈大笑。林盛還跟著別人學樣,抄歌本,雖然他對這些毫無興趣,但他比所有人抄得都要好,因為許穎潔喜歡,林盛不知道他和許穎潔確實算不算愛情,他只覺得,這個世界上少了誰都行,甚至幺嬸,但是少了許穎潔,他是真的不知道怎么活了。
林盛問許穎潔想要什么?許穎潔想了想,對林盛說,她的確有一個夢想,但是現在不會告訴林盛自己想要什么,到了他們十八歲的時候,她會告訴林盛,自己想要的禮物,要林盛那時候一定要送給她。
這是兩個青年男女共同的一個青春承諾,鮮嫩得就像剛剛蘸滿露水的花骨朵。
家里有錢了,幺叔的酒又喝上了,林靜也不需要再讓大鋼給他找飯了。林靜告訴了大鋼,謝謝他這段時間為自己所做的,她以后還會想辦法補償他。大鋼想到以后不能給林靜送飯了,居然竟感覺有些失落,但大鋼一向拙于言辭,不知道說什么好。兩個人就這樣默默地坐著,坐了許久……林靜突然對大鋼說,咱們結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