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在婆婆心中翻來覆去已經考慮了很久的一件事。幺叔和幺嬸離婚,婆婆覺得真是對不起幺嬸,在家里那么難的情況下,是幺嬸一手把整個家撐了過來。但是,婆婆實在不能放棄這個機會,她知道,幺叔和幺嬸這樣過一輩子,幺叔就永遠活得不像個男人,永遠會浸泡在酒里,說不準下次再喝多就搶救不回來了。而和馮玉婷在一起,做一個飯館的老板,重新自己說了算,幺叔才能重新活得像個男人,才可能開始新的生活。婆婆想來想去,還是咬牙決定,讓幺叔和幺嬸離婚,理由只有一點,為了自己的兒子,能再活一次。
幺嬸還完全不知道這么大的風波正在醞釀,她還是照常來看幺叔,照常罵幺叔一頓,然而在這次,幺叔居然第一次來了脾氣,和幺嬸對吵起來,一個女人的出現,往往會給男人增添莫名的信心和勇氣。兩人很快吵得非常激烈,幺叔生氣了,說,要不咱們離婚!幺嬸覺得太可笑了,毫不示弱,離婚就離婚,你以為我不想離,我早八百年就想離了。
幺嬸本是戲言,但婆婆適時地將一紙離婚協議遞到了幺嬸的手里,上面已經寫得很清楚,幺叔要和幺嬸離婚,房子歸幺嬸,但幺嬸想做生意盤下的店面歸幺叔,六個孩子里,林繁、林昌和林雨虹歸幺叔,林榮、林盛和林靜跟著幺嬸,婆婆說這樣很公平,兩邊等于各有一個累贅,監獄里的林昌和不敢出門的林榮。也各有一男一女兩個孩子。
幺嬸萬萬沒想到,居然背著她,連離婚協議都已經擬好了。幺嬸完全被震驚了,而后就是這一口氣咽不下,她絕對不能這么糊里糊涂地在離婚協議上簽字,現在林家要把幺嬸掃地出門了,起碼也要給自己一個明確的說法。
幺嬸是徹底被婆婆和幺叔傷透了心,她怎么樣都沒想到,這個家庭的分裂,居然不是由于自己的出軌,而是幺叔出軌了!這簡直快把幺嬸氣死了。她不能容忍這樣,而且婆婆其實是很狠地切斷了她的經濟來源,她想做的生意和林繁的工資。
幺嬸說什么也不簽字,幺嬸和婆婆的矛盾激化到了最高點。婆婆心里也有些對幺嬸不忍,但是她知道,這個時候不能退讓。于是在幺嬸還不在離婚協議上簽字,婆婆喊起幺叔,帶著三個孩子,現在就離開家!
幺叔聽從婆婆的話,但看到幺嬸還是有些猶豫和害怕,但是馮玉婷以及她描繪的美好前景實在對幺叔是太大的誘惑。婆婆喊林繁、林雨虹跟他們走,林繁是愿意跟幺叔走的,第一他本來就像父親的影子,一直和父親關系最好。第二,他和幺叔一樣,也不愿活在母親的陰影下,他希望跟父親一起能獲得新生。但是婆婆沒有想到的是,林雨虹說什么也不走,要跟著幺嬸。而林靜跳起來就要跟他們走,頭也不回地要離開幺嬸,林靜早就想離開她恨之入骨的母親了。
于是幺嬸痛斷肝腸地看著婆婆和幺叔帶著林繁和林靜離開了,望著留下的林榮、林盛和林雨虹,幺嬸強做鎮定地還是給他們準備晚飯,但是在飯上桌時,幺嬸終于崩潰了,她沒有想到,自己的家居然會變成這樣,她的家裂開的,這一切都對幺嬸來說,太讓她傷心了。
婆婆、幺叔和林繁、林靜住到了馮玉婷的家里,他們在馮玉婷的張羅下,把書店抵押出去,變成開飯店的資金。林繁的工資也都交到馮玉婷的手里。而在同時,幺嬸的日子卻越來越難過。失去了林繁這一定期的收入,幺嬸已經沒有進項了。
幺叔覺得不忍,想接濟幺嬸,婆婆卻不讓,婆婆對幺嬸說,她也知道她現在已經是惡得不能再惡的婆婆了,以后一定會下地獄被剜心剔骨,但是她得為了幺叔,幺嬸一天不在離婚協議上簽字,她就一天從他們這一分錢都得不著。
幺叔心里其實很難過,在離開幺嬸時,他輕聲對幺嬸說,去找老劉吧。
幺嬸猶豫了,她思前想后,終于有一天晚上來到了老劉的家門口,但是想敲老劉家門的一剎那,幺嬸還是放下了敲門的手,轉過身遠遠地走了。她覺得自己還沒到這一步,她能自己活!不能輸給婆婆,不能為了活而邁出自己不想邁的一步!
老劉其實早就看到了在他家門口猶豫的幺嬸,一直看到幺嬸走了,他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失望,他也不知道,幺嬸如果真敲響了他家的門,他會怎么做?當然,他抿了抿口水,如果真是這樣,他應該不會放過送上門來的幺嬸。
幺嬸回到家里,正在犯愁時,林盛突然笑嘻嘻地出現在幺嬸面前,遞給她厚厚的一疊錢,希望把這些錢,當做家里的救命錢!
老四林盛本來就是幺嬸最大的安慰。皇帝愛長子,百姓疼幺兒。父母對子女總會有最偏愛的一個,而林盛,作為兒子里最小的,正是幺嬸心中的這一個。幺嬸常常感嘆,生了這么多兒子女兒,幾乎都跟她不像或不對付,只有一個是最像自己,也最聰明的,就是林盛了。過年的時候,給孩子們均分糖果,幺嬸的手里總是藏著一把,那是留給林盛的。在廚房里,林盛只要經過,幺嬸總會叫住他,讓林盛張開嘴,而后總有東西放到林盛的嘴里,讓他找一個角落慢慢嚼去,別讓兄弟姐妹們看見。
林盛也不愧幺嬸的偏愛,從小就聰明伶俐,只要一個眼神,他就懂大人們想要什么。小時候幺嬸為了家庭生計出去跟人胡攪蠻纏時,一定會帶上林盛,她只要使個眼色或偷偷掐林盛一把,小林盛立刻就會嚎啕大哭或者撒潑打滾,與幺嬸一起造成對方欺負小兒弱母的假象。林盛在學校的學習成績又特別的好,被認為是幺叔幺嬸這一家復興的希望,但沒人知道這些成績是林盛賄賂了其他同學一路打小抄抄上來的。林盛總是能安慰爸爸媽媽的痛苦,擺平兄弟姐妹的矛盾,而在家里最艱難的時候,林盛經常在回家時會變出幾根胡羅卜,一把青菜,或者半瓶鹽,幺嬸默認了不去追究這些東西的來源。但隨著林盛漸漸長大,拿回家的東西越來越多,幺嬸便很嚴厲地告訴林盛,絕不允許他再拿東西回來,于是林盛果然安靜了很長一段時間。
幺嬸還是有些不放心,讓林盛早早中學肄業,送到修理電器的鋪子里,讓他學一門手藝,林盛也乖乖地去了,據說還學得很好,可是幺嬸還是一直對林盛心里有著隱隱的擔心,但她沒想到,這一次林盛拿給她的,不再是任何東西,而是貨真價實的,一筆錢。
幺嬸很嚴厲地問林盛錢到底是從哪里來的,如果不說的話,林盛就要被趕出家門。自從換了林昌的簽被幺嬸責打過后,幺嬸再沒有這么對林盛疾言厲色過。林盛有些害怕了,于是向幺嬸講出了實情。
幺嬸原以為林盛最多只是孩子的小偷小摸,沒什么了不起的,回去狠狠罵林盛一頓就夠了。但是發現的結果遠遠出乎她的預料,林盛并不僅僅是小偷小摸。他居然有一批手下,有組織地偷了廠子里的大批配件和原料,并且又雇了幾個同學組裝,竟然自己組織起了一個小工廠,向外賣東西,從進貨(偷),到組裝,到銷售,所有的流程一應俱全,誰也想像不到這個還未成年的孩子有著這么大的能量。可是,正因為這樣,這已經不是小偷小摸,而是足夠定為盜竊罪了,而且還是盜竊國有財產!
雖然幺嬸明知道這是筆救命錢,但也知道這是一筆能讓林盛在監獄里比林昌呆得更久的錢,于是幺嬸對林盛說,必須馬上把還沒賣出去的配件和這些錢還回廠里去!
林盛告訴幺嬸,偷配件就算是僥幸,沒被抓著,可是在現在廠里丟配件后封鎖嚴密,還組織了工人日夜巡邏,往回還可是冒著極大的風險。但幺嬸還是讓林盛去還,這是錯事,做錯的事就得去彌補。
于是林盛就開始和偷配件的時候一樣,帶著配件和錢想偷偷摸摸地還到廠房里。但是,廠里已經早布好了圈套,林盛被廠里的人發現了,林盛落荒而逃,卻無處可逃,眼看追過來的人領頭的就是他的大哥林繁,林盛避無可避,但在這時,突然有人出現,裝作偷配件的人被抓個正著,而使林盛逃跑了。林盛在跑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到底是誰為他頂罪被抓,這一眼幾乎讓林盛失去了再跑的力氣——那是幺嬸。
幺嬸不放心林盛,林盛去還配件時,幺嬸都偷偷地跟在林盛的身后,眼看林盛要被抓了,幺嬸便挺身而出,替林盛被巡查的工人們抓到,成了偷配件的賊,然而最尷尬的人卻是林繁,他抓到了偷配件的小偷,本來這是在廠里默默無聞的他立下的第一個大功,只是他抓獲的,正是自己的母親。
幺嬸和廠長又面對面的相見了,廠長看著幺嬸就頭疼,他對幺嬸說,偷國家工廠的配件可是盜竊罪啊,幺嬸就算日子再過不下去,也不能想這種辦法啊。幺嬸對廠長說,她也知道錯了,所以是還配件而不是偷配件時被抓的,總之現在說什么都晚了,廠長怎么處理她,她都沒意見,但只有一條,廠長也知道,現在林家完全是靠幺嬸一個人支撐的,林家大小幾口人的性命,就攥在廠長的手里。
幺嬸以為自己獲得了勝利,但是她很快看到了林繁和幺叔沉著臉來找她,林繁告訴她,林繁被廠里開除了!
廠長畢竟不能這樣輕易地放過這件事,于是林繁就成了替罪羊,并且廠里理所當然地懷疑,林繁是內賊,配合幺嬸往外偷零件,于是這件事的處理是,說林繁疏忽職守,造成配件丟失的后果,廠里決定開除林繁。
這對幺嬸依然是一個打擊,但是幺嬸完全沒有外露出來,只是冷笑,反正幺叔他也用另結新歡,開飯館賺大錢了,林繁的這點工資,看來沒那么重要了。
幺嬸的表態深深激怒了幺叔和林繁,他們轉頭就走,而他們不知,幺嬸心里的傷痛。
幺叔回家后就跟馮玉婷說,不管幺嬸在不在離婚協議上簽字,他們的飯館得開始籌備了,馮玉婷帶幺叔去看過準備盤下來開飯店的地方,幺叔覺得很不錯,幺叔想自己活出個樣兒來,給幺嬸看看。馮玉婷當然滿口答應,但在第二天早上,幺叔突然找不到馮玉婷了,一直到晚上,都不再見到馮玉婷的身影——她居然失蹤了!
幺叔還沒從馮玉婷失蹤的震驚中恢復過來,接二連三的打擊又出現了,他們的書店被抵押人收走了,而馮玉婷的房子居然也是被抵押了。幺叔終于不得不承認,馮玉婷是結結實實地騙了他們,他們已經一無所有了,連林繁的工資都沒有了,他們很快連飯都吃不上了。
幺嬸知道這些消息后還是很平靜,她并沒有管幺叔那一家的事,還是想方設法地,讓自己家里的三個孩子林榮、林盛、林靜過得好,起碼能夠吃上東西。
而幺叔那邊的日子卻越來越窘迫,隨著馮玉婷的房子也被債權人收走,他們居然無家可歸,沒有地方住了。
于是幺叔還是厚著臉皮,帶著婆婆和林繁回來找幺嬸,希望得到幺嬸的原諒。只有林靜沒有跟他們,林靜不想再回到幺嬸的身邊。
幺叔敲響了幺嬸的門,幺嬸卻把離婚協議遞給幺叔,她已經簽字了,請幺叔簽字吧。
這回輪到幺叔說什么都不簽字了,幺叔顯得非常可憐,幺嬸都不禁有些同情,但是幺嬸還是被幺叔和婆婆傷得太深了,她說什么也不再接納幺叔,讓幺叔他們離開。
幺叔和林繁灰溜溜地出來了,但是他們出來突然發現,婆婆沒有跟他們走出來。
婆婆留了下來,說要和幺嬸單獨談談,幺嬸不想談,婆婆笑笑,不談就不談吧,而后把一筆錢放到了幺嬸的面前,轉身就走。
幺嬸叫住了婆婆,問這筆錢是怎么回事?
婆婆告訴幺嬸,這是她一直存下來,留下來,包括變賣自己的首飾,給家里攢下的一筆救命錢。曾經有好幾次她都想動用過,幺嬸賣不出豆瓣醬的時候,林昌入獄的時候、但是她還是最后沒有拿出來,因為她覺得,還是不能信任幺嬸,不放心把最后的救命錢放到幺嬸手里,但是,現在可以了。
幺嬸不明白,婆婆完全可以用這筆錢,給幺叔他們租房子,再找活計,不用求幺嬸他們也能活下去,為什么要把這筆錢反而給幺嬸呢?
婆婆說,就當是她對幺嬸的一個道歉吧,雖然也許幺嬸不會接受。但是馮玉婷的這件事其實深深震動了婆婆,她設身處地的回想,幺嬸跟幺叔這么多年是多么不容易,她現在知道,除了幺嬸外,其實幺叔跟誰都是活不下去的。她一直不滿意的這個媳婦,卻其實是幺叔和全家撞了大運找到的最好的媳婦。
幺嬸還是不肯收這筆錢,婆婆笑笑,那就把這筆錢扔了吧,婆婆轉身出門了。
幺叔和林繁焦急地等著婆婆出來,連忙問婆婆跟幺嬸說了些什么,婆婆說,什么都沒說,今天晚上,想想去哪兒過夜吧。
三個人蹣跚地向深夜中走去,在他們身后,門卻突然打開了,是幺嬸,對幺叔和婆婆他們,很平靜地說:飯好了,進來吃飯吧!
到了晚上,只剩下幺叔和幺嬸相對了,幺叔不知道該說什么,他知道這次幺嬸很難原諒他,他也沒有勇氣去征得幺嬸的原諒,他不知道幺嬸還能不能再讓他進臥室的門。但是幺嬸叫幺叔進來,把門關上,將婆婆給她的那筆錢遞給幺叔,對幺叔說,這有一筆錢,你還是可以拿上它出去,你想做事業,想找男人的尊嚴,覺得跟我一輩子太憋屈,你還是有這個機會。
幺叔望著這疊錢,反問了幺嬸一句她沒有想到的話,這是我媽給你的那筆錢吧?
幺嬸很驚訝,他怎么知道?幺叔既然知道婆婆有這筆錢,為什么不向她要,還要回來求幺嬸?
幺叔說,因為他想回來,他特別想跟幺嬸在一起,就算幺嬸不原諒他,他還是這么想。
幺嬸問幺叔,那難道他不會認為和幺嬸在一起,自己就越來越不像個男人,這一輩子就完了嗎?
幺叔說,就算這樣也愿意,因為這次,婆婆看清了,他也看清了,能跟幺嬸過一輩子,本來就是他最大的幸運,人各有命,他的命就是跟幺嬸聯在一起的,誰也切不斷,割不走。只是幺嬸跟他是委屈了,早就應該離開他,過更好的生活。他對不起幺嬸,原來就對不起,現在更對不起了。
幺嬸看了幺叔很久,嘆了口氣,夫妻之間沒法論理,沒錯,她是不該跟幺叔在一起,但是就是幺叔說的這句話,這就是命吧,幺嬸也早就知道,她的命和幺叔的命是緊緊聯在一起的。
深夜,婆婆睡不著覺,把最后這筆錢拿出來,似乎也代表著她卸下了心頭的重擔,她念叨著,不再跟媳婦斗了,不斗了,好好過日子吧。念叨過后,婆婆也覺得心中無比平靜,今夜這一覺一定會睡得很好,很沉。
第二天,一直到中午,幺嬸還沒見到婆婆起床,她去叫婆婆,卻發現婆婆這一覺睡得太沉了——她在睡夢中去世了。
幺嬸給婆婆操辦后事,她的心里不知是什么感覺,這個婆婆,跟她斗了一輩子,無數次地傷害過她,但是最后終于想跟她好好過幾年日子的時候,卻就撒手去了。
而這時,幺叔的分家還有一件事情沒能解決,林靜說什么都不回家,寧可在外面流浪,寧可吃不上飯。
林靜的脾氣和幺嬸一樣強,她是拗上了,不管幺嬸怎么說怎么勸怎么罵,家里的飯她就是一口都不吃。幺嬸心里著急,卻也沒有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