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榮終于擺脫了藏在家里的陰影,這使幺嬸很高興。于是幺嬸更覺得,給林榮找對象是刻不容緩的。幺嬸心里想,沒有任何毛病的人家是肯定看不上林榮的,于是幺嬸找的都是有一點先天缺陷的,或跛子,或口吃,或受過嚴重的工傷,后來把林榮都給氣樂了,她對幺嬸說,不用費勁了,她有男朋友了。
幺嬸不太相信林榮的話,她讓林榮叫男朋友來家里吃個飯。幺嬸想,林榮自己找的男朋友,能是什么樣的人?乞丐?流氓?當干凈瀟灑,溫文有禮的宣傳科長鄭子墨出現在幺嬸面前時,她完全傻了。而林榮從屋里走出來的時候,幺嬸更傻了,林榮刻意打扮過,而且穿著一件毛衣,是她拆了織、織了拆這幾年后,第一次織成的一件毛衣,給自己的毛衣。幺嬸才發現,林榮居然這么光彩照人,站在鄭子墨旁邊也沒有相形見絀,而著著實實地像一對璧人。幺嬸的心里一下就開滿了花。
林榮和鄭子墨結婚后,似乎有著幫夫運。鄭子墨也是被上面看好的青年干部,在幾年內連升幾級,官越做越大,生活也蒸蒸日上,林榮終于實現了她小時候的夢想,那雞窩中飛出金鳳凰的夙愿。
林榮給幺嬸是一個不敢想像的驚喜,而幺嬸的另一個的巨大驚奇,則是連她想都沒有想過的,它來自一直被人忽視,默默無聞的老六,林雨虹。
在平靜的一天,大家照常坐在餐桌前吃飯,從來無人注意的老六林雨虹在餐桌上拿出了一封信,告訴大家,這是她的大學錄取通知書,她要去上大學了。
大家完全被驚呆了,自從寄予無限期望的老四林盛高考失敗后,幺嬸就徹底斷了她的子女大學夢,誰都沒想到,默默無聞的林雨虹居然考上了大學,和林盛高考時全家總動員時不同,幺嬸一直沒有注意林雨虹的學習成績,她連考試的時候都是自己去的。考完之后,幺嬸問她考得怎么樣,林雨虹也只是平靜地說,還行,和以前差不多。于是幺嬸也就沒再放在心上,在這個時候,幺嬸只是模模糊糊地想起,有幾次收拾老六的書包,看到上面的成績確實很好。
大哥林繁問老六考上了哪所大學,要好好慶祝一下,幺嬸說對,哪怕就是個民辦大學,也是全家的光榮。老六林雨虹看了看錄取通知書,再度平靜地告訴大家,是——北華大學。中國最好的大學。
從來沒有離開過家,最怕被拋棄的老六終于也要離開家了。她戀戀不舍地收集著每個人給她的小東西,戀戀不舍地和所有人告別。她實在不想走,因為終于在家里受到了關注,這種感覺真好。但她卻不得不馬上離開了。幺嬸想幫老六收拾行裝,卻發現老六一切都準備得井井有條,比她能想到的還要好。這時幺嬸不禁對這個一直可有可無的老六刮目相看,的確,從小她就學會了怎么自己照顧自己啊。
眾人的震驚似乎還沒有完結的時候,老六林雨虹已經去北華大學報到了。這個名字和兄弟姐妹都不同的人,也獲得了和兄弟姐妹們完全不同的人生。
幺嬸和幺叔念叨,其實現在這些孩子也都算各有歸宿,只有那個丟了的老七,到底還可不可能再找回來呢?幺嬸說,她會跟幺叔一直找,一直找到他們死,哪怕找到老七的時候,老七都五十多歲了,他們還是要補償老七這么多年離開家受的苦。如果能在幺叔幺嬸死前找到她,那死也閉目了。
林雨虹離開家后,大家突然覺得少了點什么,她在家的時候,沒有人注意她,可是她真的離開了,大家才發現,家里又少了一個至親的親人。這種失落,最多反映在幺嬸的心里。幺嬸總是念叨,一直對老六關心得太少啊。幺嬸每次看到老六留下的空床,老六原來的書本,都會默默地一點點收拾好,靜靜地坐一會兒,那時候,她很想老六,很想她。
林雨虹去了大學后,幺叔也堅決地要離開家,去南方打工。不管別人怎么勸說,幺叔都是死硬地不回頭。后來還是幺嬸明白了幺叔的心,他是想去深圳,照顧林靜,只是一直不說出來。
所以雖然不放心,幺嬸還是讓幺叔去南方了,幺叔的目的地,就是深圳。
幺叔去深圳看到林靜,而林靜已經是一個很成熟的生意人了。幺叔卻境況悲慘,他本來投奔的朋友,根本在工廠里說不上話,幺叔就只能拿著低廉的工作在工廠看大門。而幺叔對林靜卻從來不說自己的情況,就是想照顧林靜,還想給林靜錢,林靜非常感動,于是告訴了幺叔自己的秘密。
林靜請幺叔跟她的老板吃飯,幺叔一頓飯都沒說什么,但在散席之后,幺叔說,知道了林靜的用意,她是想跟這個老板在一起,但是,幺叔不同意,這個人絕對靠不住。
林靜也發現了幺叔的可憐境況,她很難受,又氣憤,不知道幺叔這么做到底是為什么。在一場沖突后,幺叔也明白了,孩子已經長大了,他也照顧不了林靜,雖然無奈,但是林靜會自己選擇自己的人生道路。
于是,幺叔回家了。
時光流逝。每個人都在做著自己的事情,97香港回歸,幺嬸叫所有人都來家里一起看電視,特別叫上了女婿大鋼。然而,在香港回歸的這一天,比任何人回來都早的,是林靜。
終于,大鋼終于等到了回來的林靜——但她帶回來的,卻是一紙離婚協議。
林靜作為深圳第一次建設的時代弄潮兒,憑著自己的奮斗,終于脫胎換骨,在深圳發展了自己的事業和愛情,找到了屬于自己的人生位置,也找到了愛情和男友。所以林靜這次回來的目的很簡單,就是來和大鋼離婚的。
林靜拿回來的新鮮事物和她的見聞,都讓家里人目瞪口呆。而正在一旁暗自歡喜的幺嬸聽說林靜要和大鋼離婚,頓時沉下臉來,說絕對不行。
林靜悲哀地望著母親,她發現了,經過了這么久,她和母親之間還是一點沒變,依然是兩個仇人。
幺嬸絕不讓林靜和大鋼離婚,林靜不能這么對不起大鋼,在林靜不在家的時候,大鋼就像是林家的一分子,幫著林家做了無數的事。林靜去深圳前和大鋼結婚,本來就是利用大鋼,現在想把大鋼一腳踢開,林家人不能做這么沒良心的事。
和母親是肯定說不通了,林靜去找大鋼,希望大鋼能理解,不理解也沒辦法。但是她可以在經濟上補償大鋼。大鋼默默地看了林靜許久,問林靜,那個照相機,你用過了嗎?林靜想起來了,假裝說,用過了,其實她已經在用高級相機了,大鋼送她的相機,從來碰都沒碰過。
大鋼說,那我送你的那個相冊,應該有照片裝了吧。我想看看。
林靜說,相冊在深圳呢……她想了想,找了一張自己某張卡片上的照片,用指甲刮了下來,給大鋼,你還想要我的照片嗎?這有一張,不過不太好,她可以馬上去照相館照。
大鋼看看照片,笑了,說,謝謝你。咱們怎么算離婚?我簽字就行了嗎?還要辦什么手續?我把身份證和戶口本都準備好了。
在幺嬸激烈的反對下,林靜還是和大鋼離了婚,這離婚過程居然如此順利。讓林靜都大大地出乎意料。在離完婚的當天,大鋼一定要請林靜吃一頓飯,林靜說要酒!她陪大鋼喝酒。但是沒喝幾杯,大鋼就攔住林靜,不讓她喝了,沒必要喝醉,他們已經離婚了,不再需要喝醉后才能說話。
晚上,內疚的林靜敲開了大鋼的門,林靜對大鋼說,自己還是處。而她要嫁的那個人是知道林靜結過婚的,沒必要便宜他。還是她為大鋼盡一次做妻子時沒盡過的義務吧,大鋼看了林靜很久,說他娶林靜,不是為了這個,就是想為林靜好,所以只要林靜覺得好,怎么樣他都可以接受,林靜要想盡妻子的義務,就得去為另一個男人盡了,他從現在起,已不再是林靜的丈夫。其實大鋼在無數個夜晚想念林靜時,總會想起當年,他推自行車走過林靜身邊的瞬間,那時候,如果他沒有停留,直接走過去,就好了。
林靜就如匆匆回來一樣,再一次匆匆離去。這次回到深圳,她是要去結婚的。。而幺嬸覺得極其對不起大鋼,告訴林靜,讓她不用再回來了,因為這個家庭不再歡迎她。
于是林家的人又是不允許來送林靜,還是只有大鋼來送她,只是送她的地點從火車站改成了飛機場。大鋼覺得他這一輩子,都只是不停地送林靜走,送她走,從來沒有接回過她,接到自己的身邊。
林靜想起,拿出大鋼當年給她的2000元錢,要還給大鋼,那2000元錢的信封都已經爛掉了。大鋼說什么都不要,林靜說,現在她已經不是她的妻子了,拿他的錢不再天經地義。大鋼怔了怔,還是推回去,兩個人用力稍大,爛掉的信封散開了,那錢如雪花般飄落在地上,飄落在兩人中間,是舊版的錢,因為那時是大鋼一個朋友一個朋友湊的,所以除了100元,還有50元,20元,甚至零散的當時的一塊錢,都靜靜地落在了地上,就像兩個人當年那些古老的回憶。
1996年,幺嬸突然發現,自己已經很久沒見過老劉了。
在很久以前,老劉似乎在她的商店里來過一次,看看她,又走了。幺嬸那時就感覺有些不對,不過正在忙著店里的事情,顧不上也就忘了,幺嬸突然想起那天老劉的衣領上,卻有明顯的污跡。
于是幺嬸去找老劉,見到老劉的樣子讓幺嬸大吃一驚。老劉居然極為落魄,家里完全地亂七八糟,垃圾遍地。而老劉躺在床上奄奄一息。
老劉這幾年來,一直在走下坡路,隨著商店的百花齊放,老劉供銷社的威力完全不如以往,老劉的那些特權和魅力也隨著供銷社的沒落而消失得一干二凈。原來圍繞在老劉身邊的女人都不見了,現在的老劉更像是一個沒有用的中老年人,一個沒本事的人。老劉的落魄使他不敢再對如今開商店春風得意的幺嬸有任何表示,然而幺嬸對于現在可憐的老劉,似乎生出了另一種感情,是以同情為主的,但又似乎還有一點老朋友的感情。幺嬸遇到煩心事,會跟老劉念叨念叨,雖然老劉還是賊性不改,說到最后總引向下道,使幺嬸笑罵他一陣后離開。但每次從老劉這里離開,幺嬸的心里總能感覺輕松一些。幺嬸越來越寂寞了,已經有老二、老四、老五、老六四個孩子離開了家,老大沒用,老三又是混世魔王,幺叔是一直指望不上的,林建設已經很久沒有消息,能夠在心靈上得到一些慰藉的人,居然只有老劉。
當然,老劉也靠著幺嬸,并不是為幺嬸給他拿的那些小東西,只是見到幺嬸,是他現在生活中不多的快樂。
大哥林繁陷入了愁事中,媳婦和母親的爭斗他已經習慣了,幺嬸和羅小翠,這兩個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也都是他沒法選擇又最怕的兩個女人。但這些并不重要,最令他最頭疼的是,自己的兒子到現在還是不認自己做父親,連姓都不愿改,在上小學的時候,林繁和羅小翠向老師報名,兒子叫林生,但兒子卻堅定地大聲說,不,我不姓林,我姓高,叫高生!
一開始,林繁覺得這只不過是小孩子胡鬧,隨著時間的推移,總會慢慢改變,但是時間越長,林繁覺得兒子竟變得和他越對立了,青春期的男孩總有一段“弒父”的逆反期,而高生的這個逆反期來得格外早,也格外長,這當然有他的原因。
兒子高生一直和羅小翠的前夫關系極好,他執拗地認為那個男人才是他的父親,更何況在羅小翠和前夫離婚的時候,前夫沒少對高生進行仇恨教育,說是林繁拆散了這個家庭,使他的媽媽背叛了爸爸,使他再沒了父親。所以高生對自己的親生父親林繁,從一開始就是極度仇恨的。
而且林繁又總是一副窩囊廢的樣子,既得罪不起奶奶幺嬸,又總被媽媽羅小翠數落得灰頭土臉,在高生的眼里,當然也沒有任何父親的魅力和尊嚴。
高生能做的就只有一件事,說什么,也不認林繁做自己的父親。
但不幸的是,處處失敗的林繁,已經將他所有的精力和所有的愛都投注到自己兒子身上,這是他的心頭至寶。林繁在任何時候任何事情上受氣都可以,但決不能讓自己的兒子受一點委屈。
林繁所能做的,只有對高生更好,但是他對高生越好,高生就越看不起他。高生最崇拜的,是他原來的父親。在高生的心靈中,那個父親又高大,又神武,比林繁要好上一百萬倍。
高生從童年開始,唯一的念頭就是,離開這個叫林繁的窩囊廢,回去找自己原來的爸爸。但是羅小翠在這點上也犯了一個錯誤,一開始她覺得既然高生也不是自己前夫的兒子,最好就這樣一刀兩斷,不要讓高生再見到他。等到高生長大了些,偷偷瞞著羅小翠和林繁回去他出生的城市去找爸爸,卻發現羅小翠的前夫已經搬走了,搬到哪里無人知曉。于是高生就更恨林繁和羅小翠了,他把自己原來爸爸的失蹤當成兩人的陰謀,在高生的心靈中,他原來爸爸的形象就更加完美,更加無懈可擊,更映襯出林繁的猥瑣、無能和可憎。
而林繁到學校收舊書,被高生看到,這件事徹底觸怒了高生,他和林繁徹底地鬧了別扭,覺得有林繁這樣一個父親真是屈辱。林繁一怒之下,絕望地要把他的舊書都燒毀,他也知道自己是個沒用的人,羅小翠從火光中搶出了林繁的舊書。
林繁卻已決定,將他的這些寶貝都賣掉了,他給高生買了其最想要的,就是一雙耐克鞋。那時候,200多元的耐克鞋,絕對是超級的奢侈品,也是那個年代男孩所最羨慕的寶貝。高生破天荒地向林繁說了聲謝謝。林繁高興了,想趁熱打鐵,跟高生說,你叫我聲爸爸,不叫爸爸,鞋就不給你。
高生咬緊牙關,就是不叫。
林繁也不高興了,跟兒子叫起了勁。今天你不叫爸爸,就把耐克鞋還我。
高生看看耐克鞋,如果是其他任何東西,他早就不多看一眼地甩給林繁了,可是這雙鞋,他實在舍不得。
林繁乘勝追擊,叫聲爸爸,鞋就是你的,否則,鞋給我。
林繁去拿高生手里的鞋,高生突然使勁一拽鞋,緊緊抓在自己的手上。林繁望著高生,期盼他叫出爸爸,高生卻咚地一下跪在了地上,連著給林繁磕了三個響頭,跪在地上問林繁,行了嗎?
林繁頓時泄氣了,事業上,生活上,對母親,對弟弟妹妹,對自己的妻子,他都是完全的失敗者,現在他的失敗史上還得添上重重的一筆,對自己的兒子。
林繁有時候越想越氣,對待這個不認自己的小王八羔子,自己為什么還要對他那么好。隨他去吧。但是一見到高生,林繁的心就完全化了,還是拼盡全力想盡辦法地對兒子好,一點辦法沒有,林繁想,這就叫賤吧。
1996年,幺嬸突然發現,自己已經很久沒見過老劉了。
在很久以前,老劉似乎在她的商店里來過一次,看看她,又走了。幺嬸那時就感覺有些不對,不過正在忙著店里的事情,顧不上也就忘了,幺嬸突然想起那天老劉的衣領上,卻有明顯的污跡。
于是幺嬸去找老劉,見到老劉的樣子讓幺嬸大吃一驚。老劉居然極為落魄,家里完全地亂七八糟,垃圾遍地。而老劉躺在床上奄奄一息。
老劉這幾年來,一直在走下坡路,隨著商店的百花齊放,老劉供銷社的威力完全不如以往,老劉的那些特權和魅力也隨著供銷社的沒落而消失得一干二凈。原來圍繞在老劉身邊的女人都不見了,現在的老劉更像是一個沒有用的中老年人,一個沒本事的人。老劉的落魄使他不敢再對如今開商店春風得意的幺嬸有任何表示,然而幺嬸對于現在可憐的老劉,似乎生出了另一種感情,是以同情為主的,但又似乎還有一點老朋友的感情。幺嬸遇到煩心事,會跟老劉念叨念叨,雖然老劉還是賊性不改,說到最后總引向下道,使幺嬸笑罵他一陣后離開。但每次從老劉這里離開,幺嬸的心里總能感覺輕松一些。幺嬸越來越寂寞了,已經有老二、老四、老五、老六四個孩子離開了家,老大沒用,老三又是混世魔王,幺叔是一直指望不上的,林建設已經很久沒有消息,能夠在心靈上得到一些慰藉的人,居然只有老劉。
當然,老劉也靠著幺嬸,并不是為幺嬸給他拿的那些小東西,只是見到幺嬸,是他現在生活中不多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