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噠,咔噠。”
深秋的周末,陽光照進屋子,安靜的室內只有腳踩鼠標的聲音。這是蔡磊在電腦前工作的標志。
2023年10月末,距離這位原京東集團副總裁確診漸凍癥已經過去了4年。他已無法久站,兩條胳膊綿軟地垂在身體兩側,雙臂功能幾乎全部喪失,肩膀也嚴重塌陷。
蔡磊仍在工作,用他更習慣的表達應該是,蔡磊仍在“戰斗”。
一個度過艱苦的童年和少年、在競爭激烈的商海打拼、在互聯網浪潮中持續創業的社會精英,一個永遠相信奮斗的人,面對他一生中最強大的對手,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迎戰。
蔡磊在確診后的一個月內決定,傾盡所有資源攻克漸凍癥治愈難題。此后的4年間,他以“顛覆行業認知”的方式進行科研和制藥,并將其視為“最后一次創業”。他試圖把患者、臨床醫生、基礎科學家、制藥企業、研究院所、投資機構之間的壁壘打通,讓資金、技術和生產線逐個連接。
目前,他已經建立起了全球最大的漸凍癥患者科研數據庫,呼吁上千位病友捐獻出腦組織與脊髓組織,說服上百位基礎科學研究者將研究方向轉向漸凍癥,推動超過100條制藥管線的臨床試驗。
當厄運選中的是一個強者,他給出的答卷是讓一個看似瘋狂的計劃無比堅定地持續運轉。
沒有任何事能夠阻止蔡磊為生命“創業”。疾病正在迅速摧毀他的身體,但藏于脆弱軀殼內的強悍靈魂,卻未能被撼動絲毫。
蔡磊正在工作。 李楚悅 攝
“只有我這里有希望”
蔡磊無法再打字了。在他的工位上,電腦屏幕前放著一支麥克風,鍵盤被豎起來藏在了屏幕背后,鼠標則被放到桌子中間。
“蔡總目前的狀況,幾乎所有事情都需要別人幫忙。”生活助理張姐說。她照顧了蔡磊半年,眼看著他的胳膊從原本有一些微弱力量,到目前完全無法自主控制,頸椎也不再活動自如。
10月28日,蔡磊與身患癌癥的財經專家葉檀對話的視頻在網絡上發布。
“派一個人盯著數據,抖音、百度、微信、b站也都看一下。”蔡磊安排助理工作,然后在電腦前坐下,打算轉發這條視頻,并配上一段話。
他先是對著話筒說出想要表達的文字。因為發聲系統的肌肉受疾病影響,他說話不再清晰,語音無法準確識別。轉化成文字后,他再挑出錯別字,修正內容。
輸入文字的動作被逐個拆解。他需要一個人幫助他把右手放在鼠標上,依靠身體甩動胳膊在屏幕上的鍵盤進行“選擇”,腳底的踏板則代替手指,完成“點擊”。相比于手指點擊鼠標,腳踩的點擊聲更強勁響亮,回蕩在整個辦公室里。
“右腳現在也不太行了。”因為長時間依靠右腳點擊鼠標,每天回復上千條微信,讓原本就受影響的腿部肌肉加重了負擔。
在幾個社交媒體平臺上完成這段內容的發布,他花費了15分鐘。設立在小區里的辦公室,每一面墻上都掛著時鐘,無論身處房子在哪個角落,一抬頭就能看到時間。
和命運搶奪時間,是蔡磊現在唯一重要的事。
周六下午2點,一個病友的家屬乘坐6個小時高鐵前來拜訪。幾乎每天都有病友前來。同事詳細記錄了病友的情況,追問檢查的細節,蔡磊聽后給出回應,“還是很幸運,2022年確診,我們已經拼了3年了”,并且表示,“或許只有我這里有希望”。
4點,他接待一位藥企合作伙伴,進行了一場商業談判。一個多小時后,蔡磊走出會議室,送走來訪者,臉上帶著笑意感慨,“談判是最累的,要說服他……”語氣里充滿來自商業精英的自信。
周日下午,蔡磊見了企業的高管,“在拉投資”,那是他擅長的領域。
周一下午,安排了和劉畊宏的會面。辦公室里涌入好幾個拍攝團隊,他坐在高強度的燈光下對著三四個鏡頭聊了一個多小時,探討直播帶貨的經驗,也聊創業的艱辛。
10月30日,劉畊宏(左)來訪,與蔡磊、段睿夫婦交流。 李楚悅 攝
每天工作16個小時是蔡磊的日常。通常他會在9點多抵達辦公室,開始回復消息、安排工作、開會、接待各類來訪者,直至晚上7點走進一墻之隔的直播間,10點半左右離開直播間,回到工位再工作1小時左右,一天的工作才算結束。
無論在過去健康時還是此刻身患重疾,蔡磊的工作強度都遠超于絕大多數人。過去二十多年的工作生涯里,他從不休息,從不旅游,沒有任何節假日、年假,除夕和大年初一到初七都在工作。
“漸凍癥細分類型復雜,蔡磊屬于比較典型的連枷臂綜合癥,算是漸凍癥里病情相對進展緩慢的類型,平均生存期一般在七八年。但他持續高強度的工作,目前的病情發展的有點快。”北京大學第三醫院(以下簡稱“北醫三院”)神經科主任樊東升教授說。他是漸凍癥領域的專家,也是蔡磊的主治醫生。
漸凍癥學名肌萎縮側索硬化(ALS),是一種運動神經退行性疾病。盡管尚未有任何直接證據證明,但有跡象顯示,漸凍癥或許與高強度的腦力或體力運動相關。樊東升記得,他遇到的另一位患者是一位剛剛考上北京大學研究生的年輕姑娘,是個長跑運動愛好者,“過度運動有可能是誘發因素之一”。兩個世紀前,正是在一位美國棒球運動員的身上發現了這種疾病。
“這個病對于應激狀態的應對能力比較弱。無論是體力還是腦力的持續過度壓迫,使人人處于應激壓力之下,細胞承受不住就死掉了。”樊東升說。
“我以前確實比較crazy(瘋狂)。”在企業工作時,蔡磊對于手下的團隊要求極高,下屬遲到、過長時間的午休,晚上10點見不到人,凌晨12點電話打不通,他都無法忍受。
“因為集團的事情8點到10點討論結束。我真正空下來,就得到12點了。凌晨12點到1點,我經常同時開10個會,10個微信群同時進行。”蔡磊回憶道。
生病之后,他開始慢慢理解許多人在工作上無法做到如此。身體原因、家庭原因對工作的影響,成為他逐漸能夠感同身受的事情,“現在辦公室里有人午休到兩點多,我不會去叫醒他們,還會輕手輕腳,他們太累了。”
但對待自己,蔡磊仍然苛刻。直到現在他也不會單獨辟出時間來吃飯,生活助理給他喂飯的時候,他仍然盯著電腦屏幕。
除了個別至交,他謝絕所有探望和安慰。“我不需要安慰,這對救命也沒有任何幫助。”對于現在的蔡磊來說,在找到攻克漸凍癥的方法之前,一切不必要的行為都是浪費時間。
“我從來沒變過”
蔡磊個頭不高,相貌尋常,但他的目光難掩銳利。如果只看他的眼睛,幾乎無法察覺這是一個罹患絕癥的病人。
說話時,他常常在表達完一個判斷性的觀點之后,加上“對嗎?”這樣的反問,語氣里充滿不容置疑的自信。傾聽時,他習慣長久地直視對方,從無框眼鏡里穿過的目光里從未展現過虛弱,相反,這是唯一可以窺得被禁錮在綿軟病軀里強者靈魂的地方,平靜、理性,充滿生的意志,堅不可摧。
這是蔡磊40多年來始終保持的剛毅姿態。
2019年9月,確診漸凍癥時,蔡磊手頭有四個創業團隊,管著六七攤子事。在大集團,并不是所有副總裁都如此。“這是我自己的選擇。”蔡磊說。
他曾經發過一條朋友圈:沒有誰強迫我加班,但我晚上總是工作到很晚,被人說是工作狂,可是我真的很有熱情,尤其是面對棘手復雜的問題,事情越棘手、越難搞、越有挑戰,我就越充滿激情,越覺得又是我發揮能力的好機會,工作干的越爽。
確診那天,從北醫三院的診室出門后,蔡磊沒有取消任何工作安排,按計劃直接去見了合作伙伴談事情。
“拼命”幾乎是蔡磊的本能,這種本能或許從童年開始逐步生長。
蔡磊的父親是一名軍人,他從小在河南商丘的部隊大院里長大,家庭條件艱苦,“到月底經常吃不飽飯”。與此同時,浸泡在軍隊思想教育的環境之中,在無數次觀摩的《地道戰》《鐵道游擊隊》露天電影里,在要求反復背誦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名句:“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當回憶往事的時候,他不會因因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為碌碌無為而羞愧……”熏陶下,“戰斗”成為生活的代名詞。
最開始的“戰場”在學業上。上初中時,蔡磊要求自己考試時只用一半時間答題交卷,并且要求拿滿分,發誓“考不到第一名就把頭磕爛,好在也沒發生過考第二名的情況”,但他很快發現,因為在同學中過于出眾,自己沒有朋友。
在今年出版的自傳《相信》中,他自己忍不住感慨,“我幾乎是在用別人雙倍的速度回答著人生這份考卷……老天爺大概也掐著表,在我人生半程剛過就提前過來,想要把卷子收走。然而這一次我還沒答完,也不愿離開考場。”
上高中之后,蔡磊決定隱藏自己的實力。對于那些他認為不重要的學科,就把分數考到及格線,有時候干脆不寫最后大題。通過這樣的方式,他不再孤獨,交到了很多朋友。
蔡磊提前一年參加了高考,“連鋼筆都是臨時借的”。他按照父親的意思考入了財經大學,但也為此抑郁了三年。蔡磊的個人興趣完全不是財稅這樣的“文科”,他對前沿科技有極大興趣,尤其是物理學,夢想是當科學家。工作之后,無論多忙,每天晚上臨睡前他都要刷一刷目前科學界的最新技術發展信息。
中學時代,他自學了大學物理的內容,大部分課堂時間他都沒有在聽講。初高中的那幾年,至少有一半時間都處于無所事事的狀態,因為百無聊賴,少年時代的蔡磊研究過周易、八卦、外星人。他覺得自己的資質完全應該去讀少年班,“只是缺少這樣的機會”。
原本他有許多愛好,乒乓球、足球、籃球、攝影……“因為我精力太旺盛了,只要做點什么,都能做得不錯。”
工作之后,時間匱乏使大部分愛好不得不放棄。開車曾經一度是他在百忙之中唯一能給自己找點樂趣的方式。“喜歡那種駕馭的感覺,你能理解嗎?”他反問道。機械拓展人的力量、速度和能夠抵達的邊界,“如果以后機器人出現,我應該會更喜歡操縱機器人。”
無論是駕馭汽車還是人生,40歲之前,蔡磊始終得心應手。唯一一段稱得上“走了彎路”的經歷是第一次考研。因為崇拜朱镕基,他選擇在考研時臨時改變了方向,從原來的財稅改為朱镕基當年所選擇的“國民經濟學”,這是他“幾乎一天都沒學過的科目”。由于這個臨時改變,盡管總分名列前茅但單科沒及格而無法錄取。
“它或許是個錯,但我并不后悔。”蔡磊說。
第二次考研之前,蔡磊當過兩三年公務員。聊到離開體制內的原因,他坦誠相告:“你想聽實話嗎?實話就是,沒有錢。”那時候,蔡磊短暫交往過一個女朋友,但他當時的收入無法支撐這段感情,他感到受挫。
盡管在工作領域擁有絕對自信,但在情感的陣地上,蔡磊卻比普通人要壓抑保守得多。讀書時,蔡磊曾經喜歡一個女孩,有一次在教室里自習時,只有他們兩個人,“我始終沒有向她開口說話,盡管這四個小時里我一個字的書也沒看進去”。
研究生畢業后,蔡磊先后在三星、安利、萬科、京東幾家公司工作。2014年,他當上京東副總裁。但這些年來,他很少感到快樂。
“我雖然很努力地長期從事財稅工作,但我從來不喜歡財稅專業,至今不喜歡。”蔡磊說,“集團在海外上市之后,我認為我完成了財稅人的職責和使命。當時有不少房地產企業來挖我,他們希望有互聯網背景的人加入,我都拒絕了。”他選擇了在京東集團內部進行創業,做一些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
工作時,蔡磊的狀態始終是“只要公司需要,永遠徹夜戰斗”。互聯網行業原本就競爭激烈,“拼不一定能活,不拼一定死”,是他一直掛在嘴邊的話。
“從2015年后開始之后的七八年里,基本上一年多創業一次。實現融資數億元,但我個人收入不加一分錢,一般也沒有股份,我覺得能創造新的價值,我就愿意去弄。”蔡磊回憶道。
自我背負的沉重責任讓蔡磊感到疲憊。他很少吐露,永遠選擇硬扛。生病之前,蔡磊正處于事業的巔峰期,因為嚴重超負荷工作,常年偏頭疼。
許多人問過蔡磊一個假設性的問題:如果知道會得這個病,之前的人生還會這么拼嗎?他給出肯定的回答:“哪怕因為我的選擇讓我得了絕癥,我要死掉,我也不會后悔,因為這是我的選擇,我的追求。”
“唯一的遺憾是沒能救活我爸的命。”蔡磊說。
在他讀大三的那年,父親肝硬化晚期,“當時原本可以做肝移植的,但需要幾十萬(元),是我沒有能力。”他把父親得病后未能救治成功的原因歸結為自己的無能。
現在,強烈的責任感驅使他要救包括自己在內更多人的命。
在北醫三院住院檢查的那段時間,蔡磊幾乎是習慣性地對自己提出“拯救50萬病友生命”這個看起來不可思議的要求。“我在確診的第一個月里就堅信一定有辦法治愈”,那時候他甚至尚未進行太多科學分析,但無比堅信“這件事如果必須有一個強人來完成,那只能是我”。
他并不覺得自己的想法瘋狂。攻克一個世界級的絕癥,甚至是他樂于去挑戰的事情。“我從沒變過。”蔡磊毫不猶疑地進行自我總結。
“每個人追求不同,就像過去無產階級革命家為了解放人民,選擇走上戰場,生死未卜。這就是追求,對嗎?”二十多年黨齡的蔡磊發出不容置疑的反問。
“如果我做的事很多人不理解的話,那是普遍缺乏信念。”蔡磊說。有人對他堅定的信念提出質疑,他不以為意。
“有的人只活在短期利益里,別人炒房我也炒房,別人炒股我也炒股。”蔡磊在房地產行業從業多年,他從沒炒過房,除了公司發的股票,至今沒有個人的證券交易賬戶。
“站到弱者那一邊”
10月28日,“蔡磊說漸凍癥病友被騙不下百億”的詞條登上熱搜榜。
“我給你算筆賬,我們10萬個病友,每個人被騙10萬塊,就是100個億。”財務出身的蔡磊迅速給出一個數字,然后補充道:“如果這100個億能投入到藥物研發呢?”
確診后的這幾年里,蔡磊在嘗試各種偏方、大師、治療方案上花費遠超過10萬元。最終,他得出的結論,除了推動科學進步,別無他途。
“不是我不信,我不管你是什么大師,哪怕是王母娘娘,只要有效就行,你要給出證明有效的證據。”他不想放過任何生的可能性,但同時理性要求他,只看結果。
在被騙了一圈之后,蔡磊決定從源頭解決問題。漸凍癥這樣的罕見病之所以難以治愈,一方面是它病因復雜,主要發病器官是大腦和脊髓,無法在患者生前進行活檢;另一方面,是患病人數少,很難掌握足夠的研究數據。
蔡磊做的第一件事是建立全球最大的漸凍癥患者科研數據庫,而且是“以患者為中心360度全生命周期數據庫”。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一件必須要做的事,無論探索漸凍癥病因還是推進后續藥物研發,掌握數據信息是第一步。他建立起“漸愈互助之家”,目前已經有觸達超過1萬名病友。
緊接著,蔡磊開始嘗試推動更多突破性的漸凍癥藥物研發,但很快意識到,無論是患者、藥企還是科學家,都只能在自己關注的領域努力,各自的使命與追求也并不完全一致,這使得科研和制藥的進程無比漫長。
蔡磊等不及了,面對命運突然降臨的厄運,他絕不允許自己坐等他人施以援手。他一定要做點什么。
多年工作經歷讓蔡磊對商業邏輯、社會運行邏輯有足夠純熟敏銳的把握,他深諳“任何事業如果想要長久地運轉下去,必須符合其自身運轉的邏輯”。想要推動漸凍癥治療體系發展,絕不能倚靠愛心、道德、情懷,也不應該將這些作為綁架他人參與的工具。
更快的辦法是患者自救,但病人在這個鏈條中是絕對的弱者。現在,命運安排了一個強人站在了弱者的陣營里。
“這件事只有我能做”,蔡磊甚至感到慶幸,自己是在40歲的時候面臨這道難題。“再早一點,二三十歲得病我還沒有這樣的資源和能力,六七十歲也沒有力氣和精力這樣折騰了。”
蔡磊決定成為鏈條中的核心節點、催化劑和加速器。他清醒地意識到,只有盡可能地整合資源,把這件事做成對參與各方都有價值、都獲益的事業,才有可能實現自救。
2023年,蔡磊出版自傳《相信》,起初,他決定的書名是《最后一次創業》。創業,是他拿手的事,也是多年來他從未停止過的事。他將自己定義為“持續創業者”,在過去的商業競爭中,曾經向對手放話,“只要我開始做的事,你們都干不過我,因為我不要命,只要你還要命,你就輸了”。
生命中最重要也最艱難的一次“創業”開始了。
蔡磊把多年來在工作中積累的所有方法論用在救命這件事上。他開始從效率成本收益角度游說合作,撬動資源,和藥企、投資人講商業邏輯與市場前景,與科學家討論科研轉化和漸凍癥藥品研發的可能性。
“當你想要動員其他人時,不要一味地表達你需要什么,而是要強調你能為他提供什么”,這是蔡磊在社會上打拼這么多年深切領悟的道理。
他要利用已經實現的數據平臺資源,使得藥企能夠在研發之后的變現路徑變短、速度更快,患者得到藥品的速度也更快,整個商業閉環高效完成,投資人也就更容易做出投資決策。
但完成這一切的前提是,先找到錢。這件他曾經擅長的事情,在這一次的“創業”中變得無比艱辛。曾經他主導的大小融資中,商業利益可計算、可預判,有絕對的說服力,但現在他要讓別人相信的事,超出了商業邏輯本身。
經歷了200多次融資路演的失敗,他感到過絕望,但沒有抱怨。“如果有一個99.5%的概率都會投資打水漂的基金,即便有收益,也在15年后,你會買嗎?如果你自己都不會買,就沒有資格指責別人。”
融資困難并沒有阻止創業的進程,如果設立基金不行,那就改成慈善籌款。他想通過發起第二次“冰桶挑戰”來進行募捐,但結果依然令人失望。捐款的總額不到200萬元,來自社會陌生人的捐款只有10多萬。
“最難的時候,公司賬面上只有7萬塊,但那時候,我還在想高薪聘請一個接班人。”蔡磊說。
2022年年初,蔡磊經歷了最艱難的時刻,科研沒有突破,資金困難,身體情況也不斷下滑。他開始準備自己的身后事:寫本書,找到合適的接班人,簽署遺體和腦脊髓捐獻,設立永續存在的基金以繼續支撐科研事業……
2022年9月,蔡磊宣布自己將在逝世后捐獻遺體,尤其是對漸凍癥研究極為重要的大腦和脊髓組織,他認為這是面對疾病這個敵人“打光最后一顆子彈”的行為。在目前表達相同意愿的病友中,有不少是蔡磊憑一己之力勸服的。
“國外的腦庫標本相對多一些,亞洲人種與歐美人種有很大差異。中國有文化的原因,很少有人愿意捐獻遺體,對于罕見病來說就更少了。能在這樣的背景下,勸服10多位病人捐獻非常關鍵。”樊東升介紹。
“為什么不捐?”蔡磊對大多數人不愿意捐獻遺體感到失望,“這本來可以救治更多人的命。如果我們自己都不愿意救自己,誰還會來救你?”聊到關于勸服病友進行遺體捐獻的事,他展現出少有的情緒波動。
“或許有些人并不在乎其他人的死活。”有人感嘆。
“是的,他們并不在乎。”他把頭扭向窗外,陷入沉默。
在蔡磊的努力下,截至目前,完成漸凍癥遺體和腦脊髓捐獻的數字已經達到兩位數。
2023年5月,蔡磊曾前往杭州的國家腦庫參觀,這里存放著捐獻者的腦組織。后來和媒體聊起這次經歷,他“罕有地爆出長達十幾秒的嗚咽”。他知道這些舍身奉獻的人是誰,“是我讓他們捐的……”
蔡磊發起第二次“冰桶挑戰”,但公益募捐的效果并不理想。(受訪者供圖)
“我在做顛覆行業的創新”
“播放量過億了。”蔡磊說。他與葉檀的對話的視頻在全網獲得了極高的關注。
在那場對話里,蔡磊透露了自己最近使用了一款藥,目前初步展示出了一些成效。這是4年來在他身上第一次出現用藥有效,“用藥的第二天,腿部肌肉有明顯的反應。”
在新藥研發的過程中,他經歷過太多次失望。開發新藥本就是極為復雜的事,許多藥企投入巨額資金,花費多年時間,依然宣告失敗的經歷是業內常態。
這太慢了,蔡磊決定以自己的方式推動藥物管線,加速研發進程。他自己成立了一個30個人規模的科研小組,每天海量閱讀相關文獻,以窮舉法尋找可能推動治療的機會。
在這里,有不少和蔡磊一樣選擇向絕癥宣戰的人。
蔡磊的科研助理歐陽,今年6月從大廠辭職后,主動加入蔡磊的團隊。統計學出身的她,正在嘗試用AI和大數據的方式輔助科研,“因為爺爺奶奶在去年生病去世了,體驗過家人躺在醫院只能接受安排的那種感覺,所以想做點更有意義的事”。窗外萬家燈火,她和今天剛剛加入的另一位大廠員工志愿者正在討論,如何開發一個小程序,更便捷地統計患者數據信息。
蔡磊的另一位助理小高,自己的愛人身患漸凍癥,他決定加入蔡磊團隊時趕上疫情期間,為了防止交通受阻,買了輛自行車,在寒冬深夜騎行進京。
周末的辦公室里,剛剛博士后畢業的小王穿越整個北京城,從海淀區趕到朝陽區,一坐就是一天,她母親今年8月剛剛確診漸凍癥,她決定每個周末來這里看論文;在天津生活的周姐,也是漸凍癥患者家屬,法務出身的她,每個月都會來北京“出點力”。
蔡磊最近收到了一封來自海外名校生的求職信,這位醫學生想要加入蔡磊的研究團隊,在郵件里寫道:“沒有方向的奔跑是沒有意義的,我感到自己需要為以后的努力尋找方向,我希望去到一個也許能夠令我發現自己的人生意義的地方,或者至少能夠近距離感受有堅定的方向的人生是怎樣綻放的。”
“蔡磊說服很多做基礎研究的科學家,轉向研究漸凍癥。”樊東升有過直觀的感受,“每年12月會有一個國際年會,與會人員包括基礎研究人員和臨床醫生,以前去參加會議,很少看到中國科學家參加這個漸凍癥相關的會議,現在越來越多了。”
曾經,與漸凍癥病發機制相近的阿爾茲海默癥、帕金森,因為病發人數更多,也因此更受科學界關注。“但漸凍癥是神經退行疾病中極具代表性的存在。其他疾病發病進程緩慢,研究進程更長,如果能夠在發病期短暫的漸凍癥上找到對的模型,對其他神經退行疾病來說,也更容易開發出新藥。”樊東升解釋道。
越來越多只出現在論文里的可能性,被迅速推進至臨床實驗。但蔡磊依然覺得不夠快,驗證一種藥物的有效性最少需要兩到三個月,他要用自己的辦法改變行業邏輯。
顛覆行業邏輯的事情,蔡磊并不是第一次干。經常被提起的創新成果,是2013年他在京東帶領團隊開出了中國第一張“電子發票”,在此之前,電子發票甚至不在法律框架內。
2013年,在京東任職的蔡磊帶領團隊開出了中國第一張電子發票。 李楚悅 攝
“有時候我會同時用三種藥,如果都沒效果,可以一起排除。如果出現效果,再縮小范圍。”蔡磊給出一個近乎瘋狂方法。這也給他帶來不小的風險,“前兩天還差點死了,用藥之后上吐下瀉,我們非常容易吸入嗆咳導致肺炎死亡。”
“真正顛覆性的創新不都是冒巨大風險甚至生命危險嗎?萊特兄弟發明飛機,或許剛上去就死了。”蔡磊為自己的邏輯找到參照。
他也恐懼死亡,但大多數時候,他憑意志力控制自己對死亡的本能恐懼。剛確診的6個月里,蔡磊長時間無法入睡,陷入抑郁,但他堅持不吃抗抑郁的藥物,“那會讓我陷入昏昏欲睡的狀態,我就沒有工作狀態了”。
為攻克漸凍癥“創業”之后,死亡的可能性變得更復雜。有人揚言要傷害他,“因為觸動了一些人的利益,有人威脅,為此我們已經搬了四次家了,抱歉,七次。”蔡磊說。
他不是沒有產生過“老子不干了”的想法,“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找一堆人照顧我,延長自己的生命不好嗎?我也有這樣的能力。”但情緒很快被理性驅散。如果真的放棄了,甚至花時間去和這些人糾纏計較,“那就上了他們的當了”。
他陷入長久地沉默,再緩緩開口,“不說了,我不想說這些。”
辦公室里,不斷有人抱著電腦,拿著筆記本來找他,“蔡總”“蔡總”“蔡總”……有太多事需要決策、安排,這個被禁錮在軀體里的靈魂,沒有太多時間憤怒、恐懼。
快到四十歲時,蔡磊才步入婚姻,見第二面時他就向妻子段睿求婚。“如果不是段老師收了我,我可能至今單身。”他自認不擅長與女性交往,看見喜歡的人會遠遠繞開,而年輕時因為父親生病,家庭條件艱苦時,他“覺得自己沒有資格去享受愛情”。
蔡磊在婚后一年多確診了漸凍癥,兒子尚在襁褓之中。孩子4歲時,尚不能理解死亡,有一次說起“爸爸快死了”,他感到著急憤怒,“把他吼哭了”。他迫切地希望孩子快點長大,像他一樣擔當起責任,事后又覺得不忍,“這對一個4歲的孩子來說太嚴苛了”。
如果有什么自己身上是最想讓兒子繼承的,他覺得是“樂觀的精神和持續堅韌的奮斗”。
蔡磊、段睿夫婦。(受訪者供圖)
剛確診時,蔡磊曾向段睿提出過離婚,不想拖累她,遭到了拒絕。此后,段睿逐漸放下了剛剛起步的事業,全身心投入到他攻克漸凍癥的事業中來。現在,在蔡磊科研創業團隊的對門,另一間辦公室里,是段睿帶領的直播團隊,一周五天直播帶貨,為科研團隊籌集資金。
通常到下午,科研團隊辦公室對門的直播間就會變得熱鬧起來。
7點,蔡磊吃完晚飯,走到一墻之隔的另一間辦公室。妻子段睿主導的直播團隊已經準備好即將開始的直播。蔡磊在段睿身旁坐下,一場長達三四個小時的直播即將開始。
直播的主意最早是段睿提出的。當蔡磊嘗試過他所熟悉的諸多為推動科研籌集資金的方法都失效后,這個方案成為他“沒辦法的辦法”。他對直播帶貨并沒有太大興趣。
但他為攻克漸凍癥的科研需要持續不斷的投入,在電子商務和零售行業積累的資源和經驗,讓直播帶貨看起來相對更容易。
“我有自己的原則,我自己不拿一分錢,段睿也不拿一分錢,所有收入都用于科研。那也可以做直播。”蔡磊說。
直播結束后,蔡磊會回到對門的辦公室再工作1個小時。接近零點時,“咔噠、咔噠”的腳踩鼠標點擊聲依然堅定地回蕩在辦公室,這個接近秒針走動頻率聲音,比時鐘更響亮,覆蓋了所有象征時間的聲音。
蔡磊使用的腳踏式鼠標。 李楚悅 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