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張普景相比,姜大牙算是幸運的,總算沒整死。他被發配到了一個農場里,在這里,他的名字又成了姜大牙。?他的老上級和老戰友,倒的倒,死的死,楊庭輝五十年代受到彭德懷的牽連,被下放到西南三線工廠;王蘭田于文革之中被斗爭之后貶為平民;其他下級也都四散分離。和他在一起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當年一道從藍橋埠逃出來,后來殊途同歸,但在性格上和一切歷史舊帳上有隔閡的陳墨涵。他們被發配住在同一間牛棚里。讓姜大牙不愉快的是,在如今這個地方,本該同舟共濟的陳墨涵,卻對他不冷不熱??臻e時寧可拉他的破二胡,搗鼓他的半導體收音機,也不和他說話。?和當年參加革命時一樣,姜大牙始終不是一個安分守已任人擺布的人,他總要搞出一些什么動靜來。他不停地給陳墨涵搗蛋,兩人的性格沖突不時出現了一些喜劇性的效果。二人在農場既"勾心斗角"又相濡以沫。他們是以一種特殊的方式在相濡以沫,這種相濡以沫又是以互相"勾心斗角"的來表現的。?比如說,姜大牙愿意種糧,而陳墨涵喜歡種菜。姜大牙養了一群鴨,而陳墨涵卻養了兩只羊。姜大牙要用他的鴨去吃陳墨涵的菜;而陳墨涵還以顏色,用他的羊去吃姜大牙的苗。兩個年近花甲的人在這方面搞起了互相的攻防。農場里還有一條狗,只有一條狗。在寂寞的歲月里,他們都希望這條狗能是自己的忠實伙伴,于是各盡所能對狗進行開了統戰工作。那條狗雖然對姜大牙也不錯,但對陳墨涵更為鐵心。陳墨涵不在面前,它對姜大牙很是親熱,但只要陳墨涵一喚它,它就飛奔而去。這讓姜大牙想起了當年的斗狗事件,喟嘆道:"你這家伙就是有狗緣。"提起狗緣,讓陳墨涵想到了高秋江,自從他被激怒簽下離婚書之后,高秋江就離家出走,生不見人,死不見尸。想到傷心處陳墨涵不禁潸然淚下。姜大牙見狀安慰他,陳墨涵感覺到姜大牙似乎知情,但追問下去,姜大牙卻欲言又止。那條狗生小狗了,這讓姜大牙十分高興。二人分配小狗,這條歸你,這條歸我。互相戲稱,一個是狗公公,一個是狗爺爺。?慢慢地,過去的一些歷史積怨就成了他們沖突的話題??墒钦窃谶@種不斷沖突的過程中,一些歷史疑案漸漸清晰起來,他們之間結下的一些疙瘩也在漸漸解開……在城里,韓春云和被放出來的岳秀英互相支持,帶著孩子們艱難地生活。造反派不讓韓春云去見姜大牙,好不容易爭取到了孩子可以去探視的權力,于是梁家的孩子,張家的孩子包括朱家的孩子都到農場去看望姜大牙。韓春云悉心熬了一鍋雞湯讓孩子們帶去農場,一路上仔細保護,恰恰到了牛棚門口,由于過于激動給打翻了,讓孩子們心疼不已。兩代人見了面,不僅梁家的孩子叫他爸爸,連張普景的孩子也叫他梁爸爸,這讓姜大牙十分感動。但同時他也看出了無兒無女妻子又離他而去的陳墨涵心中的悲楚。他以他的一貫風格把孩子們集合到一起,讓陳墨涵挑一個孩子過繼給他,無論他挑中了誰,是男是女,那就是陳墨涵的后代,就得管他叫爸爸。這讓陳墨涵十分感動,但他說,他本來和高秋江說好了是想收養一個孩子的,可是現在高秋江走了,自己光棍一條,還提這事干什么?姜大牙說:"老陳你記住,如果有一天高秋江回到你身邊了,你們兩口子想要個兒子或者女兒了,我姜大牙今天說出的話到任何時候都是算數的!"?在文革的災難中,陳墨涵和姜大牙這一對老冤家老對手反而成了患難之交。在姜大牙和陳墨涵把各自心中最關鍵的結解開了以后,兩人的關系便開始融洽了起來。他們談起了他們的戰友,這是另一種談法了,在歷史懸案澄清了之后,談的便是各種人的品行、能力和個性了。他們談了戰友,也談女人,包括生死不明的高秋江。當然還有差點讓姜大牙犯錯誤的蘇聯專家太太。?陳墨涵聽廣播;姜大牙寫字。姜大牙把他在農場的寫字和他一生中前幾次重要的寫字聯系起來。品出了寫字對于人生的意味。?在這期間,還有一個神秘的年輕人來農場找過陳墨涵,說是受人之托帶給他一些東西,卻堅決不說是受誰之托。陳墨涵猜測那個人就是高秋江,她還在某個不為人知的地方默默地活著。姜大牙和陳墨涵甚至搞了一次大膽的逃亡行動,結伴逃回藍橋埠老家看了一次。老家已物是人非,讓他們唏噓不已。?他們的逃跑,驚動了朱預道。但是朱預道想到他們可能是回藍橋埠去了,也悄悄地回到了藍橋埠。他們在當年打架的大壩上見面了,各自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但姜大牙和陳墨涵都裝著不認識朱預道,讓他很是傷心,但也無奈,誰讓自己做出了對不起老戰友的事呢?三個老鄉又各自回到了各自的地方。
文革終于到了強弩之末。?一天,一輛轎車開到了農場,K軍馬副政委來農場看望姜大牙和陳墨涵來了。?不久,姜大牙官復原職;竇玉泉由于在文革是保護了幾個老干部,升軍區副參謀長;陳墨涵復任K軍參謀長;姜家湖調回K軍擔任副軍長;陶三河擔任軍副參謀長。在西藏某地藏了好幾年的曲向前也回到部隊,改行升任軍里的副政委。朱道離職參加"說清楚"學習班。而萬古碑理所當然地成了"三種人"。?陳墨涵恢復工作后接待的第一個來訪人員竟是崔二月的弟弟,要求為崔二月落實政策。不管李文彬是不是叛徒,但崔二月確是被敵人打死的。那人說文革開始時萬古碑和竇玉泉到崔家集去過,說好了要解決這件事,可是就此沒有蹤影。從這件歷史懸案,陳墨涵又想到了――高秋江。她是否還活著??張普景的追悼會要開了。這是一個很隆重很嚴肅的會,軍區副參謀長竇玉泉特地趕來參加,軍里從姜大牙以下幾十名與張普景有過共同戰斗經歷的老戰友們列隊迎接。但是在這個隊伍里少了一個人,那就是朱預道。朱預道這時的身份雖然還是副軍長,但陳墨涵擬定的治喪委員會的名單中卻沒有了朱預道的名字,這是被姜大牙大筆一揮劃掉了。?關于是否讓朱預道參加追悼會,在姜大牙和其他人之間產生了一場爭論。但姜大牙堅持自己的意見,認為朱預道目前還是專心參加他的"學習班"為好。
在追悼會上,姜大牙表達了他對張普景的感情。雖然他和張普景在工作上吵了一輩子架,但只有失去了他時才更加覺得張普景的可貴。?朱預道不顧一切闖到了追悼會上,在張普景靈前大哭:"我是對不起梁軍長,可我多少還對得起張政委。如果是梁軍長的追悼會,不讓我來我也就認了。可是張政委的會,你們不讓我來我也要來!"姜大牙面色鐵青,但對朱預道的闖會還是容忍了,只是視而不見。?在追悼會上,朱預道和岳秀英這一對離異了的夫妻見了面。朱預道感到汗顏:"我還不如女流之輩!"?但心地善良的岳秀英此時又憐憫起了朱預道的處境。后來在他病休后的寂寞之時,她又回到了他的身邊。?在追悼會后的宴會上,姜大牙向地上倒了三杯后后,轉身對大家說:"我跟張普景同志商量過了,他說他要清查四人邦的問題,忙得很啊,他說他請假缺席,讓我們自便。"他的這一手改善了氣氛,在文革中各有經歷的老戰友們互相敬酒,想起這些年的人和事,心潮難平,感慨萬千,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喜酒苦酒摻著喝。大家感慨:沒有了張政委,再也沒有人敢奪梁軍長的酒杯,也再也沒有人敢和姜大牙針尖對麥芒地干了。但令人驚訝的是,那一頓飯人人都喝了比過去多了許多的酒,居然沒有一個人喝醉。崔二月的問題在陳墨涵和姜大牙的關心下解決了。?恢復工作后不久,姜大牙和竇玉泉都升任了大軍區副司令。?朱預道被免職病休。宣布命令的當天,朱預道跑到陳墨涵家里老淚縱橫:"我有什么病啊,我他媽除了一塊心病,連感冒都是臨時的。我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離六十歲才差好幾年呢,不讓我工作,我除了等死,還能干什么?"陳墨涵安慰他:"人生都有逆境,前些年你順的時候,我們不是在逆境中嗎?你看姜大牙,他的那手字,不就是在農場練出來的嗎?我這二半吊子的英語,不也是在農場學的嗎?"朱預道恨恨地道:"我這一輩子做的最大的錯事,就是不該翻姜大牙的眼皮子。我哪里是他的對手?李文彬不是,萬古碑不是,張普景和竇玉泉不是,連你老兄也不是。你聽說了沒有,麒麟山的老同志中間有個說法:說竇玉泉一時手軟,終生為副;張普景一招失手,到死都沒當過黨委書記。"陳墨涵道:"你的心情我理解,但要這樣想,就未免有點狹隘了。"?D軍區司令到了離休年齡,由誰來繼任又成了一個問題。主要候選人有兩個:姜大牙和竇玉泉。但就在這當口上,又有一份關于當年姜大牙借刀殺人除掉李文彬的材料送到了上級決策人手上。陳墨涵在想,這會是竇玉泉干的嗎?從得利者的角度上看,有可能;但從這些年竇玉泉經受過的人格考驗來看,又決無可能。那么會是誰呢?一些歷史問題總是和現實問題攪在一起。李文彬在九泉之下也不會想到,在他死后多年仍一直被攪和在這批麒麟山老人的糾紛之中。任命終于下來了,姜大牙是司令;竇玉泉依然是副司令。似乎命中注定他一輩子都屈居在姜大牙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