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在評價小說《紅樓夢》時，說：“悲涼之霧，遍布華林。”據(jù)說，《如懿傳》的小說作者流瀲紫喜愛讀《紅樓夢》，《紅樓夢》對她創(chuàng)作清朝康雍乾時期，以宮廷為背景的小說顯然有著潛移默化的影響。而八十多集的電視劇《如懿傳》則通過電視劇的鏡頭，帶領(lǐng)觀眾重返那個時代的紫禁城，用戲劇的形式呈現(xiàn)一段盛世悲歌。
康乾盛世是中國封建帝制時代的最后一個盛世。強盛的國力，領(lǐng)先世界的工藝制造水平，掩蓋不了皇權(quán)獨裁制度的黑暗，人們思想的閉塞，以及閉關(guān)鎖國，夜郎自大的民族心態(tài)。盛世之下，潛藏危機。獨特的時代環(huán)境，整個封建帝制即將走向末路的宿命，事實上，在無形之中影響著從上層到底層的全體中國人的命運。這一點反映在小說《紅樓夢》中，是“百年望族賈府的一敗涂地，落了個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反映在電視劇《如懿傳》中，則是烏拉那拉·如懿與乾隆皇帝的一段蘭因絮果之情。
蘭因絮果一詞出自《周易·系辭上》，比喻男女婚姻初時美好，最終離異。乾隆朝立過兩任皇后，一位是乾隆帝的原配，孝賢純皇后富察氏；一位是繼后輝發(fā)那拉氏。孝賢純皇后與乾隆帝少年夫妻，卻因病早逝。而輝發(fā)那拉氏皇后原本是乾隆帝的嫻妃，在孝賢純皇后薨逝三年后，被冊立為皇后。然而，作為一代帝王，盛世之主的乾隆皇帝，婚姻生活卻不算美滿。繼后那拉氏同樣沒有與他走到最后。乾隆三十年，那拉氏跟隨皇帝南巡期間不知為何與乾隆帝起了劇烈沖突。那拉氏皇后采取了“剪頭發(fā)”的極端做法，觸怒龍顏，被連夜送回京城。其后，乾隆帝雖未明旨廢黜皇后，但收回冊封的寶冊，第二年那拉氏便因病去世。乾隆帝降格辦理皇后喪儀，并將皇后棺槨塞進了嬪妃陵墓，也將皇后畫像等資料一并毀去。
電視劇《如懿傳》中的如懿便是以歷史上這位結(jié)局凄涼的那拉氏皇后為原型的。在劇中，如懿原名青櫻，出身烏拉那拉世家，姑母是當時雍正帝的原配皇后孝敬憲皇后，與當時為皇四子的弘歷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誰知紫禁城內(nèi)一朝風云變幻，物是人非。青櫻的姑母孝敬憲皇后倒臺，連帶著青櫻失去成為弘歷嫡福晉的資格。然而，彼此深愛的兩人，卻并沒有放棄這段感情。弘歷親自去求雍正帝，給了青櫻側(cè)福晉的位分；而活潑開朗，熱愛自由的青櫻為了弘歷甘愿入王府，成為他眾多妾室中的一個。
在紫禁城內(nèi)的貴族女子中，如懿是最特別的一個。她出身世家，從小在皇后姑母身邊長大，見慣了前朝后宮殘酷的權(quán)力斗爭，卻從未真正把權(quán)勢地位放在心上。她飽讀詩書，深明事理，所求的只是一生一次心意動，希望能與所愛的人相守到老。
雖然生活在封建帝王時代，如懿的思想與現(xiàn)代獨立女性頗有幾分相似。傳統(tǒng)倫理強壓在女性身上的父權(quán)，夫權(quán)，在如懿身上并沒有留下明顯的痕跡。她渴望操控自己的命運，不被家族所綁架，也不只是恭順地拜倒在夫君的腳下。在如懿的理想婚姻生活里，她要嫁給自己真正所愛的人，而這個真正所愛的人是與自己平等的。如果有一天，他們之間的愛不在了，身為女性的她也可以主動棄絕丈夫，獨立表達自己的婚姻訴求。
劇中有段情節(jié)，如懿與來自歐洲的宮廷畫師郎世寧閑聊。郎世寧談起在自己的家鄉(xiāng)，實行一夫一妻制，如果夫妻不合，女子可以離開。如懿覺得這異國風俗倒是合了天下女子的心愿——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她跑去與乾隆皇帝談?wù)撨@個話題，乾隆卻大不高興，認為她身為女子不應(yīng)該相信異端邪說，更不該與異國畫師私下閑聊這樣的話題。在這里，已經(jīng)為后面如懿與乾隆決裂埋下了伏筆。他們兩人雖然從小一起長大，但事實上，對愛情和世事的看法截然不同。
雖然，如懿并不能真的被看作歷史上的皇后那拉氏，但并不難想象在那樣的年代，會有一些有著遠見卓識，獨立人格的人，已經(jīng)在思想的深處孕育著與道統(tǒng)，等級制度相對立的人文主義思想。只是，他們并不是掌權(quán)者，聲音微弱，被歷史的書寫者模糊了本來的面目。在封建社會里，女性只被看成男性的附屬品。然而，雖然被束縛在禮教之內(nèi)，閨閣中女性的思想，見識并不比男性差，甚至還超過出將入相的男人。這一點曹雪芹看到了，他在小說《紅樓夢》開篇里說：“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細推了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于我之上……”
漫漫兩千多年的皇權(quán)獨裁制度，到了清乾隆時期發(fā)展到又一個頂峰，也預示著即將走向末路。這種腐朽落后的制度不僅僅阻礙了社會進步，還在統(tǒng)治階層內(nèi)部制造了巨大的危機。至高無上的皇權(quán)離間了皇室成員間的天倫親情，激起了人們內(nèi)心深處難以抑制的權(quán)力欲望。于是，在歷史的舞臺上，同室操戈，兄弟相殘，父子結(jié)仇的戲碼一次又一次地上演。而后宮婦人，為了生存，家族和子女前程，更是機關(guān)算盡，各種殘忍，滅絕人性的手段都使得出來。正如在《如懿傳》中所看到的，帝后，妃嬪，圍繞著皇嗣，出于各種目的，使用手段。其結(jié)果導致了皇帝的嫡系血脈難以延續(xù)，出生在宮里的幼子難以長成，而表現(xiàn)出眾的皇子又容易死于非命。在皇權(quán)繼承者的人選上，你方唱罷，我登場，很難說到最后，會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坐到那高高在上的皇帝寶座里，擔負起國家的命運。
整部劇中，從頭到尾，如懿都是一個蕙質(zhì)蘭心的女子。無論經(jīng)歷過什么，她的身上始終有一份優(yōu)雅和從容，這是家世和教養(yǎng)留下的痕跡。從戲劇的角度來說，著力塑造這樣的人物多少會犧牲一些劇集帶來的精彩觀感。但這樣的設(shè)置卻讓“如懿”這個人物更加真實可信。電視劇《如懿傳》顯然并不以宮斗為主題，也不走靠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吸引眼球的套路。它更像是一部制作精良的古代宮廷生活劇。通過如懿為愛所傷的一生，向當代觀眾展現(xiàn)一幕幕有關(guān)清代乾隆時期后宮嬪妃的生活畫卷。
乾隆的孝賢純皇后因病早逝，皇帝正值盛年而中宮后位虛懸，這并不利于整個帝國的安寧。于公于私，此時的乾隆皇帝都需要一個皇后來幫助自己。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如懿。當年如果不是一場宮廷變故，如懿早已成為自己的嫡福晉。在皇帝的心里，他當日的做不了主始終是對如懿的一份虧欠。更重要的是，多年的相知相伴，讓一生周旋于前朝后宮政局漩渦中的乾隆覺得，如懿當這個皇后，自己會安心很多。如懿真誠地信任著皇帝，盡管她從未貪戀后位，也并不想再卷入權(quán)力爭斗的中心，但她還是一步一步走到皇帝的身邊，與他一起面對帝國變幻莫測的未來。
當上皇后，是如懿悲劇命運的開始。步入中年的乾隆帝逐漸沒有了年輕時的勵精圖治，疑心變得越來越重，沉醉于宣揚自己的豐功偉績和聲色犬馬的享受之中。而如懿，身為一位繼后，既要侍奉皇帝，管理后宮事務(wù)，又要撫養(yǎng)幼子，還要面對嫡出公主的刁難，可謂壓力重重。此時的如懿，如同尋常百姓家操持家務(wù)的主婦，辛苦之余更需要夫君的愛護和理解。
然而，此時的乾隆皇帝卻不再是當年那個與青櫻相知相許一生的少年郎——弘歷。他的眼中看不到如懿身在皇后之位的付出，卻處處以提防之心對待她。曾經(jīng)的弘歷愛慕青櫻的美，但他實際并不真正了解她的性情。正如如懿的姑母——孝敬憲皇后始終揮之不去地出現(xiàn)在她的夢里，烏拉那拉的家世和曾經(jīng)的榮耀事實上成就了如懿內(nèi)心深處的驕傲。包括她的聰慧，知書達禮，優(yōu)雅的氣質(zhì)，看盡世事的透徹與淡定，無不與她曾經(jīng)的出身和階層有關(guān)。沒有人可以逼迫如懿去做她不愿意也不認可的事。
所以，身在后位，即便周邊的環(huán)境再險惡，如懿都不會為了自己的利益主動去傷害別人，哪怕是自己的敵人。因此，在劇中她對愉妃海蘭為了自己殺死凌云徹的行為而生氣，原本情同姐妹的兩人慢慢疏遠。也因為她做人的原則，即使身陷宮闈私情的流言包圍之中，她依舊不愿多解釋一句。清者自清，如懿要的是皇帝對自己完完全全的信任。
不過，驕傲自大的皇帝一次又一次讓如懿失望，這時候的如懿臉上有著太多凝重而無奈的表情，當她的目光最后一次停留在紫禁城的紅墻之上時，她知道那對曾經(jīng)相愛至深的青櫻與弘歷已經(jīng)遠去不見了。哀莫大于心死。如懿的心被乾隆的薄情和猜忌傷得體無完膚。她是一個為愛而生的女子，被愛人辜負后，已經(jīng)實在找不到在黑暗，無情的宮廷中繼續(xù)活下去的理由。
皇帝南巡江南，在御船中沉溺歌舞聲色，如懿奉皇后之責直言進諫，得到的卻是一個響亮的耳光。在劇中，這已不是皇帝第一次打自己的皇后。乾隆的巴掌打斷了夫妻間的情分，打碎了皇后的尊嚴，也徹底打死了如懿的愛情。“斷發(fā)為祭，給去了的青櫻，弘歷。”這一回，如懿沒有因為皇后的身份再次選擇隱忍，她斷發(fā)明志，態(tài)度何其堅決，仿佛一直等待的就是解脫的這一刻。劇中，如懿被乾隆下令連夜用船送回京城。鏡頭對著在船頭孤坐的如懿，她披散著頭發(fā)，神色卻異常平靜。朗朗乾坤，皎皎明月，這樣的如懿讓人相信，她對自己的命運做出了了結(jié)。
斷發(fā)之后，被禁足宮中的如懿并未像尋常的情傷女子一樣淪為怨婦。她用“蘭因絮果”這四個字解釋自己失敗的婚姻生活。如懿生命的最后時光在囚禁和重病中度過，她的身邊只有容嬤嬤一人跟隨。創(chuàng)作者給如懿選擇了符合歷史原型的結(jié)局，也就將整部劇中一直反復回繞的盛世悲歌渲染到了極致。一代紅顏，毓出名門，臨皇后之尊母儀天下，身后竟如此凄涼，一點痕跡都不曾留下，就像從未存在過一樣。——這是屬于那個時代的悲劇，也是人性的悲劇。
繁華落盡，盛世悲歌，這是封建帝制時代的最后一個王朝——清，留給后人的歷史觀感。電視劇《如懿傳》帶領(lǐng)觀眾重現(xiàn)審視那段歷史，作為一部文藝作品，它有獨特的藝術(shù)價值。但這并不是說這就是一部完美的作品。《如懿傳》展現(xiàn)了當下中國古裝電視劇制作的超高水準，然而，從另一方面來看，今天的人們對于自身歷史文化的深刻認知，依舊沒有超越誕生于兩百多年前的小說《紅樓夢》所劃定的邊界。
本文系電視貓原創(chuàng)內(nèi)容。未經(jīng)許可，請勿以任何形式轉(zhuǎn)載。